“哪怕是死了，水对我们仍然很重要”
“哪怕是死了，水对我们仍然很重要。我们会把骨灰撒进河流，我父亲的就是，我的将来可能也会撒。”泰国艺术家、电影导演阿彼察邦说，“但当河流迅速干涸，人们从河床挖沙子，然后我们就成了湄公河两岸新建筑的一部分。”
自古而今，不知道有多少人的骨灰就这么凝固进河岸上越来越鳞次栉比的房子。按照泰国民间的说法，夜晚太阳已落，月亮还没升起，正是鬼魂出没的时候，那些原本沉睡在河床的魂儿，也会从混凝土里出来活动。
知道了这个背景，阿彼察邦的多媒体装置作品就好懂得多。一段录像讲述车祸受伤在腿上装了古怪金属支架的妇女在夏夜辗转难寐，头顶的窗开着，窗台突然浮现一个覆满泥浆几乎全裸的男子，蹲着，默默看她。她起身拿电筒照着打量他，他又消失了，窗台上的泥浆顺墙淌下来。
阿彼察邦正在进行的新电影截图。对河流的关注将是这部电影的主题。湄公河上游的大坝建起后，下游时而迅速枯竭，时而又迅速泛滥。阿彼察邦去了解了河岸地区的生活和历史，还调查了当地的政治和外交政策，现在他的愿望是，拿出作品前不要被审查掉。 （阿彼察邦/图）
另一块屏幕上，还是那个妇女，不过在空荡荡的客厅。白墙上有大约一米高的黄褐，是洪水退却留下的印子。她似乎听到什么，循声摸到厕所，白瓷的抽水马桶边，还是那个泥浆裸男，正从马桶里摸出一条条大鱼。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即便记得这个拗口名字的影迷，大多也只喜爱他的电影，知道他在2010年成为头一个获得戛纳金棕榈的泰国导演。持续至2012年2月的尤伦斯艺术中心展览《明日今夜》，让阿彼察邦第一次以艺术家身份在中国亮相。摄影、灯光装置、影像和声音，在展厅中营造出充满暗示的忧郁氛围。个人艺术展之外也举办了他的电影回顾展，放映几乎所有他的电影作品。
对河流的关注将是阿彼察邦下一部电影的主题。2011年曼谷洪水泛滥成为世界瞩目的新闻，但泰国境内湄公河旱涝失常已经好多年了，却没那么多报道。“这个装置作品的动机源于河岸地区遇到的变迁。河流上游的那些大坝建起之后，下游的情况是有时候河流非常迅速地枯竭，又非常迅速地泛滥；很多房子都淹掉了。”阿彼察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泰国、老挝有大坝，泰国还从老挝境内的水电站买电。当然，中国毕竟在上游。”
2010年湄公河大旱，泰国一些媒体直指中国在澜沧江建造大坝加剧了下游旱情。中国则有专家指出，澜沧江的总水量仅占湄公河水量的13.5%。中国不是湄公河委员会成员，但在大旱期间也向委员会提交了相关水文资料，而当时中国西南地区河流水位也处于50年来最低。
“我并不想像别人那样直指中国，我只想记录这些地方人们的反应和看法，让观众自己判断。”《明日今夜》是阿彼察邦为新电影去研究、了解河岸地区生活和历史的初步成果，他还在调查当地的政治和外交政策，并构思影片的情节和摄影，“希望将来的电影更丰富，但愿拿出作品之前不要被审查掉。”
阿彼察邦是反对泰国电影审查的中坚力量。 （毛振宇/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图）
时长相同的黑屏、静默
直到2007年，泰国的电影检查都由警察局完成。阿彼察邦很直接地称他们为“白痴”：“我跟那帮白痴警察之间有很大的麻烦。”那年年底，阿彼察邦的第四部剧情长片《综合征与一百年》收到了电检部门提出的六处删剪要求。2008年，他用行为艺术般的对抗方式接受了删剪。
阿彼察邦找了一家协作影院放映该片，影院外边做了一个关于泰国电检制度历史的展览。看过这个展览，很多人头一次知道，不光国产电影，原来他们过去看的外国片也是剪过的。在影院里，《综合征与一百年》片长没变，所有剪掉的片段代以时长相同的黑屏、静默，有的地方长达10分钟。观众买了票，会得到一张明信片，上边有Youtube的网址，回家后可以去这个页面上看到所有删掉的影片段落。
“有的人后来给我写邮件，要我退钱。”阿彼察邦笑着说。泰国电影业内外多年不断抗议，终于使文化部在2009年前后出台了电影分级制，但电影界仍然很不满意。
“好像是13岁、15岁、20岁这么个分法。20岁这一级简直荒谬，你选举权都有了，看电影还要接受指导……当然这些都是小事。”阿彼察邦认为新制度还处在初级阶段，跟以前警察管理电影类似的问题还存在：“他们对电影做道德评判，非黑即白，要求突出正面人物，不能突出反面人物……我们也试着跟官方沟通，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非黑即白的，也不能把你的道德标准强加于人。甚至色情片，对我来说色情片没有一点好，但对很多人来说可能很有好处。”
不管分级还是审查，禁忌内容还是那些。“裸体、宗教相关内容可能是20岁以上级的，君主政治绝对不能碰……”大的制片公司要么自我审查，要么打打擦边球然后给审片的塞点钱，也能通过。对小公司和独立制作的影片，麻烦还是存在。
《综合征与一百年》以阿彼察邦惯用的两段结构，描摹两个时代里同一家医院发生的故事。他的父母都是医生，他从小在医院玩大。被电检部门要求删掉的内容包括僧人弹吉他，医生在上班的时候接吻、喝酒等等。事实上这些都是他小时候亲眼所见。
“我们还在试着与这种现实斗争。好在电影人还可以诉诸法庭，起诉政府。我也认识到这并不是法律有问题，而是运用法律的人有问题。我希望将来能更好。”阿彼察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丛林、鬼魂、梦境
丛林、鬼魂、梦境、前世来生是阿彼察邦的标志性修辞。他的第一部剧情长片《极乐森林》讲述泰缅边境小镇上一个缅甸移民与一老一少两个泰国女人的关系。男子带着少女在丛林中闲荡，丛林的生机和神秘、人的懒散和欲望渐渐升腾，突然男子问女孩：“你怕鬼吗？这里有很多日本兵的鬼魂。”像是甚不经意，却足以在观者心里牵出影片本身全无落墨的无数种故事。
在2004年获得戛纳电影节评审团大奖的《热带病》，影片的第二段用士兵在丛林中追踪传说中变成人形的老虎，来譬喻第一段中两个男人的两情缱绻，长时间的丛林夜景和摇晃的肩扛镜头令人昏昏欲睡，使观影如同梦游。“我一直都说看我的电影时可以甚至应该睡着，我自己有时候也会。”阿彼察邦说，“我希望我的电影能让你飘入梦境。梦就像吃饭、看电影一样是我们的日常所需，梦把你从一成不变的生活和思考方式里解放出来。我们都是囚徒，都需要靠梦逃出牢房。”
2010年获得戛纳金棕榈的《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鬼魂直接出现在夏夜的露天餐桌。靠透析维持生命的布米叔叔快要死了，另一个世界的门似乎已向他敞开。他能看到鬼魂，有的是生前模样，有的是浑身长毛、眼睛发红光的“人猴”；所有的前世记忆也像潮水般涌来，在某一世他是一条会说话的鲇鱼，在水中与公主欢爱。
“人猴”的想象源自阿彼察邦对泰国反共浪潮的历史察访。1960年代，共产主义从南越、老挝的农村传播到泰国东北的纳布亚，因为泰国军队控制了此地，这里的村民深受其苦。阿彼察邦在纳布亚采访了很多老人，他们说起当年军队严查共产分子，“军人问你是不是共产党，你若答是，就地枪毙，若答不是，也要挨顿打。不止军队，连同村的民兵也这么干，局势非常复杂。”这种恐怖状态在有些地方一直持续到1980年代初。村子里的壮年男子几乎都逃进丛林，十数年不敢回家，成为“人猴”。
关于鬼神的民间传说，大都来自阿彼察邦在旅行或电影创作过程里与老年人的交谈。“对他们过去的生活和信仰，这真的是很好的记录。我想这些传说当然也是某种社会制约手段，信鬼、信因果，但很美，特别能体现特定地方的历史。”
阿彼察邦认为现在的泰国人还是以古老的方式生活着。“到那里你就能感受到。就像2010年人们对总理阿披实不满，上街示威抗议，还有人因此丧命。有的抗议者搜集人血，请来巫师作法，然后把血泼到总理的房子上——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争取民主、进步。非常矛盾的事情就这样共存、发展着。”
阿彼察邦并不认为“布米叔叔”是政治化的电影。只是因为使用互联网的人越来越多，使这代人反观自己受到的教育，发现充满了宣教。“很多我这一代的人尝试自己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那些独裁、暴力、1960年代到1980年代初发生的野蛮行径。我们试着重新学习，探究那些政治秘闻，我希望用电影来表达我们学到的新知识。当然肯定不是纯政治的电影，因为我并不知道怎么去拍那样的东西。”
下一部：超级科幻大片
都知道阿彼察邦是头一个获得金棕榈的泰国导演，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第一部剧情长片《极乐森林》是泰国电影历史上票房垫底的制片厂电影。“那部电影是按制片厂模式发行的，在泰国上了很多影院，结果成了史上最低票房。”其实这部影片在当年的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获得了大奖。后来他学乖了，《热带病》是独立发行，直接与影院沟通，减少上映的银幕数。
以后他的影片放映规模越来越小，到“布米叔叔”的时候，在曼谷只有一家影院放映，其他大城市也一样。曼谷不大，片子在一家影院长期放映，想看的人自然会去看，影院总是满场，在电影圈和学生当中相当受欢迎。
“泰国还没有美国得克萨斯州大，所以也不能期望太高。”阿彼察邦说，“也不是说我的电影在法国就更受欢迎，只是那里对这类片子有兴趣的人数多一些吧。”
1970年阿彼察邦出生在泰国东北部的大学城孔敬。按他自己的说法，孔敬只有三种机构：学校、医院、电影院，所以在孔敬大学，虽然他学的是建筑，却爱上了电影。本科毕业后他到美国芝加哥美术学院读下了电影制作的艺术硕士，开始电影创作。
在孔敬大学，现在挂着阿彼察邦的一张巨幅照片。他已经成为母校的荣耀。“可他们也不去看我的电影。”他自嘲地笑着。“布米叔叔”在孔敬也只一块银幕放映，大约只放了一个星期。
到北京参加自己展览的开幕式，没几天就有好多人跟阿彼察邦说，应该到北京来拍电影。他的两个马来西亚导演朋友都已经搬到北京，一个是已在国际电影节圈中颇具声名的女导演陈翠梅，她会说汉语，另一个已经开始学普通话了。虽为金棕榈得主，阿彼察邦说为自己的新片筹钱仍然并不容易。
阿彼察邦的电影梦里有一部“超级大片”，故事他已经写好一阵子，名叫《乌托邦》。他说那本来就是一个乌托邦式的计划，因为太贵了。电影讲述人类文明的转型，在未来的茫茫雪原——打算去加拿大取景——扮演未来人类的都是儿时熟悉的科幻片女演员，比如1968年法国Cult科幻片《太空英雌芭芭丽娜》里的简·方达。
“故事有点像‘布米叔叔’，但正在死去的是我们所知的科幻电影。”电影的主要布景是一艘巨大的宇宙飞船，《星际迷航》里的“进取号”，它也正在雪原上即将死亡。所有这些老科幻片里的老女演员，都在努力寻回自己的记忆。“科幻写的东西已经成为过去，而事物还在继续变化——电影里会有足以抹平一座山的巨大风暴，随时改变着地貌。真是一部超级特效电影，真不知道我或我的制片人能不能办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