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 贝仲敏
第二次世界大战己远去60多年了，每年8月前后，在电视、报刊还常看到、读到许多揭露当年日寇侵略中国和东南亚施暴的惨痛历史图文和资料，揭露残酷的战争带给人民无限苦难，告诫人们不要忘记历史，也促使我常回忆起那段不能随时光流逝而磨灭的令人伤痛的往事。
日本侵占印尼期间(1942.～1945年)，在我生长的西加里曼丹（简称西加，下同）邦戛（PEMANGKAT，当时只有几千人口的小埠镇）就留下许多日本施暴的惨痛历史。直至1960年我离开邦戛回国前，常听到华人和印尼友人似开玩笑却很认真地念起当地的口头禅：
“Hujan datang， kambing lari； Djepang datamg, kau mati！”
（雨来了，羊儿躲开；日本来了，你就遭殃！）
从而可知，日本给当地留下多么可怕的印象。兹记下仅是亲历的和听长辈讲述的真实史实。
杀戮两个马来警察
直到本世纪初，我每次回双弟华侨农场探亲，见到耄耋乡亲陈细乱叔时，总能听他讲日本占领邦戛期间的许多往事。
陈叔说，日本于1942年初在邦戛石咀登陸（日占时在该处建有约1米高的纪念碑，刻字“皇军在此登陆”，荷兰重返后的1946年捣毁）。一占领西加，就采取高压严酷的统治手法以震慑人们，树立绝对权威以任其摆布宰割。首先规定，不管什么族人，也不管男女老幼，一见到日本人，必须立正、行90度鞠躬礼，谁疏忽了，他过来就搧你巴掌（我就见过马来警察为此事打人），打得人趔趄差点倒地、眼冒金星、发呆。
有一次，市民庆祝其节日活动后，有个小孩拿了日本旗挥舞，掉到地上沒有及时拿起来，小孩的父亲就被抓去，罚在烈日下晒太阳，更绝的是头上再套上饼干桶（铁皮制成、刚夠套一个人头），沒过几分钟人就窒息晕倒在地。
我印象还很清晰：被抓到的几个小偷，有的头顶偷来的铁锅、有的张开双手展示偷来的衣物，或手提偷来的物品、鸡鸭，由警察押着游街示众，领头的敲响大锣，引得街道两旁的人们观看。邻居有个顽童，在巴刹偷一块猪肉，被抓到警察局，日本警官切了一块肥皂，备了一杯水，强制他吃下去。放回家后，上吐下泻折腾了一整天。另有一个被剁去一段小指，留下终身的残缺。
还听对面鞋匠刘老伯讲起，他和几个赌友赌纸牌被抓到，被灌辣椒水灌到肚子涨起来，倒地不能动弹，但还沒完结，更难受的是：一根扁担架到肚子上，让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到扁担上，肚子里的水不由自主地从口喷出，简直快断了气！
细乱叔说，最为残酷的是，两个警察（皆是马来族人）因徇私枉法，让亲属载几公斤大米过境，被日本人发现抓到，判处死刑，押解到山脚下叫“石壁”的地方，令他们为自己挖墓穴，更发令叫全埠镇的所有男人前去观看行刑。一个被日本兵枪毙，一个被名叫清水的日本警长砍头。观看的人群中，有个马来警察当场“脱神”晕倒！我辈在儿时就听说过这事，也知道“石壁”那个地方，不是成群结伴，绝不敢经过那个路段。
帆布做裤穿 树皮龙出游
日占时期，舶来品完全断绝，生活日用品奇缺。父亲好不容易给我买到薄帆布，让裁缝匠给我做了一件裤子，当时我只有6岁，让我穿去上学，回到家脱下来后可以竖立不倒，至今还有清晰的印象。
大概是1944年的元宵节，邦戛出现了一条用棕红色树皮披身的龙灯上街出游。现在70岁以上的邦戛乡亲应能记得，那时有好些房屋，用整片的树皮当墙板，尤其是在乡村最为普遍。我外婆家就有一半墙是树皮围成的。为什么不用板材呢？成材的料都被日本载走了。
每天都不可或缺的盐，原本靠马都拉岛输入，按人头配给，但日本管制海运，人们只好从深海取海水煮，待水蒸发完就是用来食用的盐，但这种盐含有许多杂质。
煤油价格既贵且极难买到，晚上点灯只能用很难点燃的椰子油，灯光昏暗。
我还看过“能人”用铁线不停地在玻璃瓶体固定的位置不停地拉动，同时，不时地滴水，将瓶子爆裂截断，摊贩用它当杯子装冰水。二战后，常听父辈交流烧某种木材成灰后泡出烧碱，再混合某种植物油熬成肥皂卖，以求生计。类似的苦情很多，不胜枚举。
日本对当地的资源却极尽掠夺之能事。邦戛有两座戏院，只让“大观园”放电影，记得开头总有介绍日本培训军人及宣扬其战绩的短片。而“义华兴”戏院则当仓库堆放椰干。椰干多又堆积多年，以致战后清理后，吃椰干大量繁殖的飞虫到处飞绕，油渍味经久难消。
邦戛是个滨海埠镇，有个初具规模的码头。日本掠夺的物产有许多经此运走。不知产自何处的藏青色矿石堆在码头路旁，直至日本投降也没载完。战后被当成石料铺路。
老百姓的人财物也不放过。邻居有位儿子会开汽车，被征去当军车司机，后来到中加里曼丹征战，被打死了，连报个丧也没有。战后其父经七转八拐，问到同被征去的人才知道一二。有的被调劳工（按户籍调工，户主因谋生活而不能去的须僱工代替）说是去建飞机场，许多人却是一去没回头，不知所终。
有汽车的，藏不了就被征用；学校、住宅被军部征用比比皆是。我父亲从有声电影院买回被淘汰的旧钢琴，经过路逃难的新加坡琴师修好后被发现，甲长（汉奸）帶来日本军官，说是军部需要，给了点钱，留下便条，就被强买去，载到坤甸。战后向荷兰殖民政府索回，几成废料！
大概是1945年（记得不久日本就投降了），日本加紧搜刮民膏民脂，通过其走狗爪牙（如上述的甲长）驱使城乡居民，将镶嵌在金首饰上的钻石撬下来卖到指定的收购点。我陪着母亲到“干突”（即警察局），名誉上说是卖给他，实则按量“返卖”给你几码花布、玻璃杯等小洋货。大家发现，这花布一经洗滌既褪色又缩水，只洗几次，做成的衣裳根本不能再穿！由此，“日本货”成了伪劣产品的代名词，直到50年代，人们对日本货的印象还是看不上眼的劣质品。
推行奴化教育
听父兄辈说，日本占领邦戛征用正侖学校驻军，两年后才退出让华侨复办学校。1944年我入学，记得经常有日本军官到学校巡视、训话。老师都是华侨，据说都被调到坤甸培训过日文，上课虽然仍然用中文，课文却多是与日本相关的事物和故事。每天都有日文课，老师要学生背熟和书写字母，学日语单词短句，教唱日本歌曲。至今我辈乡亲还能背诵日本字母表，还记得打耳光、谢谢、再见等日语单词，哼好多日本歌曲调。
每天早晨上课之前，全校师生集合列队，唱日本国歌，举行升旗礼。放学了，不管你家离学校远近，都要排好队列，齐步走到埠镇的中心，立正面对东北方三鞠躬后才解散回家。
有一天，我到校门口时正举行升旗礼，不得进校门。礼毕，老师训斥道：“迟到罚洗厕所。”中午放学，我这还没有扫帚高的小孩，提水去冲洗厕所，邻居的年长同学可怜我，帮我洗。
亲身的经历与感受断言，这就是强制灌输奴化教育，将人教得服服贴贴当奴隶支使。战后父辈们常说，幸亏日本被打败，不然儿辈定成日本侵略他国的炮灰。
大逮捕 大屠杀
小时候，大人们恐吓吵吵嚷嚷的小孩说：“日本的‘老虎车’来了！”当即雀鸦无声，乖乖听话。‘老虎车’是何物？为什么连小孩都怕呢？
据长辈讲，日本为其长久占领印尼，掠夺当地丰富资源，实施高压的法西斯统治，对原先荷兰殖民政府人员，包括传教士、做医护工作的“姑娘”、华人事务官早就先抓到集中营关起来；其次是对广大从商、有家业的华侨富裕阶层也先下手，以通知到某处开会训话为名，一网打尽；对当地土著侯爵，笼络不成就动手抓；進而对有不滿日本言论或可疑人员，不管是教员、商贩小店主或店员、漁民，一概不放过。个別来抓人时，往往在半夜三更，凄冽呼叫而到的小车到来，闯开门就把人抓走，有的人只穿一件背心、内裤，就被抓去无回头。人们私对这种抓人的小车就叫‘老虎车’，一讲到它，人们就会谈虎色变！
50年代，我曾向被日本抓去后侥幸放回来的邻居黄老伯询问。他说，他本人是个裁缝匠，只因其父曾在荷殖时期当过“老大”（华人事务官）他因此被抓捕。被抓初期，被打得嗷嗷叫，要他交待反日“罪行”。他本来就胆小怕事，不敢有反日言行，当然不承认罪行。没法交待就再挨打，打得死去活来，实在无法忍受了，他想，就承认有罪，以求一死罢。不想说了有“罪”反而不打了，还竖起姆指称赞一番。此后，不再问其“罪行”，而是向他灌输日中是“同文同种”，要合作，建立“东亚共荣圈”等等。再后来，经过一再训斥，告诫，与几个“老实伯”（记得其中有‘达源’咖啡店东老叟）被放了回来。据老一辈人讲，他们回来时简直変成了另外一个人：目光呆板、几成哑巴，而汉奸甲长则称之为“良民”。
据广东长科机械集团有限公司蔡仁龙教授在其《印尼西婆罗洲反日同盟会及其活动概略》一文记载：“日本法西斯对西婆罗洲进行了三次震动全印尼的规模空前的大逮捕大屠杀活动，被逮捕的华印（尼）人士约三千余人，其中华侨约一千五百人”（《千岛风云》P.71）
日本犯下的滔天罪行直到二战结束后才被揭露出来，原来，被抓捕的华印人士都被秘密载到东万律或榴梿港活埋。当年累累白骨、堆堆骷髅的相片，至今一讲这段历史脑际仍浮现那恐怖的场景。西加里曼丹人民终生不能磨灭的悲惨记忆呵！
西婆罗洲反日同盟会在二战后与当时的荷兰殖民当局达成协议，在坤甸、东万律、山口洋、邦戛建立“荷华巫人士被难纪念碑”。1949年印尼政府接管政权后改成“华印人士被难纪念碑”。1994年，我回到邦戛探亲，专程到象咀附近寻访这座纪念碑，沒花什么工夫，远远就看到那熟悉的形状，只是碑上的中文被红漆涂刷盖掉，碑身下部的印尼文仍旧是原有的字样：TUGU PERINGATAN KORBAN PERANG DJEPANG INDONESIA TIONGHOA。（插图为座落在邦戛的“华印人士被难纪念碑”, 上图为1954年所摄，下图是2005年摄。）
据2007年《山口洋地区乡亲会双月刊笫6期》P.18《悼念日军屠杀的西加志士》文中刊载：“西加地方政府和议会终于规定6月28日为地方悼念日，以慰日军在1942-1945年期间屠杀西加 21037位志士的在天之灵。”“省长同时也下令西加人民在6月28日当天齐升半旗，表示悼念和对惨遭日军残酷杀害志士们的尊敬。”
大家从传媒的报道中得知，每年8月，广岛和长崎挨美国原子弹轰炸日，日本上下都会举行悼念活动，似乎只有他们才受到伤害——是它发动侵略战争受到的必然惩罚！但它对发动侵略战争、给受其侵害的各国人民造成的惨痛灾难，从未真诚道歉、表示忏诲，时至今日，每年仍有许多政要参拜供奉战犯的靖国神社，令人义愤填膺！
记下日军在西加犯下罪行的史实，绝不能让它赖账，严防它卷土重來！让人们永远铭记战争只会给人民带来沉重的灾难！
2011-8-20于福州
